废纸篓

任何形式的表达都是和自己对话

【露独】最漫长的冬天(完结)

一时兴起写的慢热爽文

全文一万五千字,头一次写完这么长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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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路德维希作为交换生来到了W大学,他只待这一个秋冬学期。现在正值初秋,他刚开完这一批交换生的入学大会,打算四处走走熟悉一下校园。他们这批交换生有五六十人,规模不大也不小,但对路德维希来说,在其中找三两个结伴的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平时和他在一起最多的是费里西安诺,一个可爱的小意大利人。逛校园这个主意最开始也是费里西安诺提出的。还有一位同行者是弗朗西斯,他和路德维希认识几年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喜好等等都相去甚远,但相处得还算不错。费里西安诺和弗朗西斯一个阳光活泼,一个风流潇洒,他们的共同话题不少,而其中一大乐趣就是挑逗严肃沉闷的路德维希。三个人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大部分时间都是路德维希在听另外两人说话,偶尔附和一下。他们路过了几栋教学楼,又绕着校园中央的人工湖走了一圈,期间路德维希零零星星地从对话中捕捉到了诸如“这边姑娘们的着装风格和原先的学校不太一样”和“校园里有什么看起来不错的餐馆、酒吧”之类的信息。

       差不多五点半的时候,太阳慢慢有了下沉的趋势,正巧他们眼前就是一家快餐店。平时费里西安诺和弗朗西斯按说都是对饮食比较讲究的人,和他们出去吃几乎不会出现瞎凑合的情况。但初来乍到,谁也说不准能不能适应当地的口味——而快餐就不一样了,尽管既没什么滋味也算不得健康,却是出门在外的万金油。路德维希随便点了份炸鸡和一杯啤酒,给三人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他们边吃边聊,看着天空从橙色渐渐变为蓝紫色,路灯也亮了起来。七点多了,他们顺路走了一段就分别奔向各自的宿舍楼了。

       在报名交换项目的时候,本来他们几个想住到一起的,这样行动起来也方便。但校方不希望这五六十名交换生都形成各自的小团体扎堆住宿,说会尽量让他们和本校的学生分到一起。当然,这样的分配也要尊重学生的意愿,学校也调查过每名学生的偏好。路德维希填表的时候想,自己对人的容忍度也算比较高的了,只要别太吵或者有嗑药等恶习,基本都可以接受。他被分到了一个双人间,室友名字叫亚瑟·柯克兰,看网上给出的资料似乎是个英国人。路德维希刚入住的那天没见到他的新室友,所以在回寝的路上,他还在猜测着这位柯克兰先生的相貌、性格等等,暗暗祈祷他会是个好相处的人。

       一进屋门,路德维希就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金发男生在客厅的一角泡茶,后者听到开门声便回过头来,看见路德维希就开始微笑着打招呼:“啊,你就是路德维希吧?我是亚瑟·柯克兰,希望我们能愉快地相处。”本来想先开口的路德维希被对方迅速的反应搞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答道:“是的,我是新来的交换生。这个学期就请多多指教了,亚瑟。”然后路德维希就换了鞋脱了外套,正准备回房间,却被亚瑟叫住了:

       “正好我刚泡了茶,要坐下来聊一会儿吗?”

       “嗯,好啊。”路德维希在高兴之余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彬彬有礼又热情的新室友面前显得有些笨拙。一定是因为我刚来这里没来得及适应,他想。

       亚瑟为两人倒好了茶,他们便攀谈起来。路德维希惊喜地发现他和亚瑟同级同专业——当下大热的ECE。两人又对了对课表,发现周一和周三他们都有八点的早课,还在同一栋教学楼;周五下午选到了同一门实验课,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再回寝。路德维希看着亚瑟整整齐齐的课表,感觉亚瑟像是一个生活规律有序的人。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尤其又是接触机会和共同语言更多的同专业同学——怎么看都很棒。亚瑟对路德维希的第一印象似乎也不错,至少路德维希觉得整个聊天过程都比较愉快,而且亚瑟还特别提到了路德维希的发型:

       “你这样的发型不是很常见呢,我在这里还没见过几个平时梳背头的。”

       “啊……我上了大学以后就一直这样梳了。确实有些少见,但我比较喜欢把碎头发都整理得服帖一点。”路德维希显然没想到对方起了这个话题,略微紧张地回应道。

       “我也觉得你这样挺不错的。”亚瑟笑了笑,又给他自己和路德维希倒了点茶。

 

02

       开学有半个月了,路德维希的校园生活也慢慢步入正轨。乱七八糟的入学活动也差不多搞完了,他现在每天都能以稳定的节奏安排自己的日程:周一和周三和亚瑟约好早晨一起去上课;周二上下午分别是同一门课的讲座和实验课,中午可以直接在教学楼小憩;周四只有上午的一门数学,下午可以去锻炼锻炼;周五就排了和亚瑟一起的那节实验课,于是他早上能稍微睡个懒觉(对他来说八点起床已经算晚了)。总的来说,路德维希的一周算是先紧后松,周五的闲散状态可以自然地过渡到周末。到了周末,他一般来说都会跟费里西安诺和弗朗西斯小聚,因为他们的专业楼隔得太远,课的时间段也几乎都是错开的,平时见面机会不多。每次见面他们都会交流不少近期的见闻,还有各自的室友、新朋友等日常话题。身在陌生的地方,和老熟人见见面总是很有亲切感。

       从路德维希的日程也能看得出,亚瑟这个同专业的室友迅速占据了路德维希的生活,不过路德维希到目前为止还很乐意这样。以前他还没交过和他生活节奏及作风如此相似的朋友。像费里西安诺或弗朗西斯那样和他互补是很好,但人也常常需要性格上的共鸣;还有一点,室友最重要的还是相处起来省心,而亚瑟这样自律又好交流的人显然处于优质室友之列。

       由于开学时间还太短,再加上路德维希也算不上喜欢社交,他暂时还没交到别的新朋友。但要说还有什么其他让路德维希印象深刻的人,确实有这么一位:他周四上数学课的时候,总能看到个戴着围巾的家伙坐在靠墙的同一个位子。真是奇怪,这才九月份,还不至于冷到要戴围巾吧?路德维希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但他看那人模样斯斯文文的,见到人也会礼貌地微笑,似乎有着和他高大身材不相称的温和气质——就连他的一头银发,也是稍稍打着卷服服帖帖地待在头上。这么看上去也不像个太怪异的人吧,路德维希想,也许人家就对围巾有着特殊的执念,正如他自己坚持梳一丝不苟的背头一样。

        尽管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人家戴个围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忍不住多去留意了一下这个人。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路德维希注意到了这家伙平时上课好像也不带电脑,或者说他桌上压根没出现过电子设备,只有一个本、几支笔,还有几张随意散在桌上的草稿纸。平时下了课也从没见过他和谁同行,基本都是收好东西一个人拎包就走,步伐永远是不紧不慢——但就连路德维希这个新来的,都会偶尔和比较熟的同学一起吃个午饭,完全独来独往怎么说都不算常规。这些“独特”的行为更加勾起了路德维希的好奇心。他甚至开始期待在数学课以外的时候遇到这个人,想看看他别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副样子——或者说,他其实特别希望看到他不戴围巾会是啥样。

        有一次数学课课间,路德维希出门打水,路过围巾男的桌旁时尽量装作无意地瞟了一眼笔记本上的名字:伊万·布拉金斯基。斯拉夫人吗?名字读起来有一点点拗口。“布拉金斯基”这个姓他花了好几次才记住了正确的拼法。虽然他们还没说过话,但路德维希在内心直接称呼他“伊万”了,因为这个名字简短好记。

        一个周六,弗朗西斯提议他们三人去图书馆旁边的咖啡吧泡上一个下午。他们坐到了一个靠墙的圆桌旁。聊着聊着,路德维希突然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不很抬头就看不到对方的脸,但搭在肩上的米白色围巾一定错不了。那个身影很快就闪过去,过了转角就不见了。路德维希的目光也跟随着那个身影,最终撞到墙角,怅然若失地停滞了一下。

        “哟,小路易,这是看到谁了?你的魂儿可都要被勾走了。”弗朗西斯的话把路德维希猛地拉回了现实。

        “啊,没什么……没什么。刚刚聊到哪儿了?”

        “路德,你太不会说谎啦。这样的反应怎么可能瞒过我们呢?”费里西安诺托着下巴,歪头冲路德维希轻松地笑了笑,“不过如果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看样子不是你老提到的那个亚瑟?”

        “嗯,只是一个课上眼熟的人而已,也不认识。”路德维希拿起热咖啡抿了两口,一侧的镜片随即蒙起了一层雾气。

 

03

       日子还是照常循规蹈矩地过,路德维希的学习生活也逐渐忙碌了起来。再过两个星期,他的课陆陆续续就要开始第一次期中考试,同时还有一个小组作业要到截止日了。最近几天他都睡得很晚,于是起床时间也只好延了十分多钟。亚瑟也没法像之前那样从容了,甚至开始跟路德维希说起哪种茶提神效果最好。不过好在那个小组作业中,他们两人在同一组,课上课下在一起讨论的时间更多,进度也快。而且鉴于大家事情都很多,路德维希和亚瑟商量决定晚上回寝以后一起在公共区学习,各自弄得差不多了,就喝口水聊聊共同的任务,或者互相探讨一下课上的问题。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压力也不小,但路德维希过得相当充实愉快。他也发现亚瑟比之前更常笑了——不是那种出于礼节的微笑,而像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亚瑟,等过段时间考完试,你有什么放松的安排吗?”有一天,路德维希这样问道。

       “嗯……目前还没有吧。感觉现在满脑子都是学习,还真没想过这种事。”

       “那要不要到时候一起见见我的朋友们?我们平时联系不少,他们也都很想认识认识你。”路德维希的声音有一丝丝紧张。

       “现在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临时安排……但如果有空的话,我十分乐意。”

       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和费里西安诺那边也很忙。他们一个要天天跑工作室搭模型,一个要赶论文,连周末跟路德维希喝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了。一天晚上九点多,路德维希正写着代码,突然接到弗朗西斯的电话,怕影响亚瑟赶紧跑回自己房间,只听手机中传来对方的惨叫:

       “路易啊,抱歉这么晚突然叫你——哥哥我要饿死在工作室了,帮我带点吃的……什么都行……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天了……”

       “好的,给我个定位,我尽快过去。”路德维希听对方那个样子,也担心得要命。他扯起外套就往外走,临出门冲亚瑟喊了句话:“我有个朋友出了点状况,我得去一趟。不会回来太晚的。”

       路德维希迅速冲下宿舍楼,找了个最近的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罐咖啡,蹬起自行车就往艺术楼赶。

       当他推开工作室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掉了下巴:木板、泡沫等原材料满地都是,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桌上有几个搭了半截的部件,里面的铁丝框架还露出来一些;锯子、尺子、剪刀……一大堆工具铺在桌面,中间是已经瘫在桌上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有些迟钝地抬起头,黑眼圈重了不少,本该柔顺的金发也变得乱糟糟的。路德维希连忙小步越过重重障碍递给他食物和水,对方撕开包装就开始啃。弗朗西斯还含着一口面包,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拥抱着路德维希。路德维希拍拍他的肩,说:“以后可别再这样不要命地干活了,饭总得好好吃啊。”弗朗西斯嚼着食物,连连点头,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陪了弗朗西斯一会儿,路德维希就回寝室了。十点半了,亚瑟还在盯着屏幕奋战。见他回来,亚瑟抬起了头,问:“什么情况啊?没出什么大事吧?”

       “在工作室忙了一天没吃饭,人都累瘫了。吃了点东西歇了会儿,总算好了点。”

       “唉,这种时候确实都很惨。等过了这几天就会好一些了吧。”

       “是啊……”路德维希长叹了一口气,思绪也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最近一直忙,他有段时间没特别注意伊万了,现在借着闲聊的工夫,他突然想起了伊万这个人。也不知道伊万这时候会不会也和大多数人一样焦头烂额,但他自己完全想象不出来伊万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04

       各科的期中考试陆续结束了。路德维希上网查了查成绩,专业课不错,数学次一些,不过也不算差。今天是周四,数学试卷会在课上发下来让大家看一下。不知为何,今天其他同学来得都早,路德维希平时喜欢坐的位子都被占了。伊万旁边倒是空的,于是路德维希坐了过去。等人都到齐了,教授开始一个个念名字发试卷,被念到的人走上去领。路德维希拿到卷子就在专心看自己的错题。直到旁边的伊万轻轻叫了他一声: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一支红笔吗?我的没水了。”

       路德维希太过专注,回了下神才猛地抬起了头:“嗯,这支你拿去用吧。”说着便把手中的笔递过去。

       “谢谢。”对方冲他微微一笑。路德维希这才发现,伊万的瞳色是罕见的紫色。

       路德维希在继续埋头看卷子之前,偷偷扫视了一下伊万的桌子——准确地说,是卷子。分数都写在第一页右上角,比较显眼。伊万只扣了三分。他真的很强啊,路德维希看着自己标红的整道大题想,正好不懂的可以问问他。等伊万把笔还过来时,路德维希就问他道:“可以请教你一下,这道题怎么解吗?”

       “可以啊,直接把我的答案给你看吧。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再问我——我写得比较跳。”伊万把自己的卷子递给了对方。

       路德维希道了谢,就研究起了伊万的解法。如他所说,过程写得的确有一些跳,但思路十分简洁明了,路德维希多想两下也就懂了。他交还试卷时,由衷地夸了对方一句:“谢谢,我都明白了。话说你的思路真厉害啊。”

       “没什么。我是数学系的,这种题之前稍微接触过一点。”伊万又接着说,“你还是第一个在这课上主动跟我说话的人呢,认识一下吧。伊万·布拉金斯基,叫伊万就行。”

       “我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伊万,下课顺路吃个饭吗?”

       “好啊。难得有人邀请我。”伊万的眉眼弯出了柔和的弧度。

       下了课,两人收拾完东西就走向了就近的食堂。他们聊了聊各自的专业、最近的日常,以及——

       “其实我之前看你就挺眼熟的,总能见你坐到中间靠前的位子,一抬头就能看到。”说这话的是伊万,“那天在咖啡吧好像还看到你一次,当时你旁边是不是还有俩人?”

       “你眼可真尖。确实是我,另外两个是跟我一起来交换的朋友。”路德维希看着挺平静,但听对方也早就关注到自己,还是心中一惊。可能大背头确实显眼吧。正思索着,路德维希瞥了一眼窗外,他瞪大眼睛愣住了;伊万看他这样,也把头转向窗口。

       下雪了。细细碎碎的雪花从天而降,地上薄薄的铺了一层,只有一些鞋印形状的地块露出了里面的花纹。今天是十月十三号。

       “……伊万,这里的冬天来的这么早吗?”

       “不……这样早的雪,我只在我家——俄罗斯那边见过。”伊万把手轻按在玻璃上,温暖的手掌化开了玻璃上的一圈雾。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看着窗外飘落的雪,最终又同时转过头来,四目相接。路德维希突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低头看了看表,先开口道:

       “现在也不早了,你下午有课吗?”

       “没有,你着急吗?”

       “我也没什么事。平时会出去跑跑步,看来今天要泡汤喽。”

       “我平时也是随便打发打发时间,不过今天下午打算拍一拍雪景。你是最近刚来的吧?——如果你想在校园里转转,我可以带你。”说着,伊万整了整围巾,目光也不自觉地朝别处看。

       没想到这样也引出了一个邀请。路德维希开始飞速思考:我和他也只认识了一个多小时(正式自我介绍之前的部分还是不要算了),之前和亚瑟进展也没有这么快吧?不,室友和同学还不能平行比较……我平时交际面也太窄了,多交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还是个挺有趣的人……“那真是太好了。留个联系方式吧,到时候约一下。”他最后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于是他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约了两点半文理学院南门口见面。

       路德维希回屋翻出了一件厚夹克,也把七分裤换成了长裤。亚瑟下午有课不在,他就自己在屋里看了几页书。等临近约定的时间,他就骑车出发了。

       等他赶到时,伊万已经等在那里了。路德维希连忙看表确认自己没有迟到——两点二十八,还好没有迟到。伊万换了条绒布格纹围巾,脖子上挂着相机,抬起手冲路德维希打招呼。路德维希喘着气,说:“抱歉,我是不是来晚了?”

       “哪有,你看,不是还没到两点半吗?”伊万拿出了手机,把锁屏界面给路德维希看。路德维希感到了些许宽慰。首次赴约要是就因为自己让对方不快,就太不好了。伊万示意了一下,说:“我们先去钟楼吧,那里的雪景非常壮观。”

       W大学的钟楼在人工湖南面,是古朴的砖红色。尖尖的塔顶本应是深灰褐色,此时却戴了顶雪帽子。塔身的砖缝也零零星星地填上了几道白。雪还在下,钟楼附近地面上的脚印渐渐被盖住了;偶尔有零星几个人路过,洁白的地面上又给划出几道口子。灰白色的天空,以及映着它的大湖,湖边不知是灰白色的砖还是雪……钟楼的砖红在它们的映衬下仿佛也成了一簇安静燃烧的暗焰,兀自倔强地拒绝染上冬天的色彩,却也没有打扰这个过早降临的冬天的意思。伊万调好了角度,让钟楼完美地将整个画面对半分开。之后他们又稍微走了走,拍了几张灌木的特写。这些裹着绿叶的小团子紧紧靠在一起,它们显然还没有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做好准备,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再有就是空旷纵深的步行道两旁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行道树,一条马路隔开的新楼和旧楼……路德维希还没以这样的视角看过校园,更不要说还有雪景的加成。他们逛完正好赶上晚饭,伊万找了家餐厅。落座后,路德维希问:“你对摄影看样子也很精通?”

       “也不算精通吧。只是喜欢拍拍雪。我平时也不怎么出来照相。”

       “你拍出来的照片很美。”

       “哈哈,谢谢你的称赞。你真是个坦诚的人,和你相处一点都不累。”伊万脸上是遮不住的喜悦,他又说:“说起来,我对雪景情有独钟。算是一个特殊癖好吧。”

       路德维希做了一个表示认同的微笑,回应道:“有这样一种癖好,是件很不错的事呢。”

 

05

       那场雪过后,天气再也没有回暖的趋势。冬天确实来了。路德维希又在两位老朋友的陪同把关下,添置了几件冬装。现在他穿着弗朗西斯选的外套,衬衫外面也是费里西安诺挑的羊毛背心。他这两位朋友的审美真是没得挑,因为也认识了好几年,挑出来的衣服都很适合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此时还在想,差不多可以让亚瑟跟他们见见面了。于是他分别联系好两边,约了周日下午咖啡吧见。他作为这两条人际线的交点,自然要早到;亚瑟和他一起出发,所以同时到了;另外两人也基本是跟他们前后脚进来的。两边的人见了面就互相打了招呼,一人点了杯咖啡就围坐在一张角落的四人桌旁。他们的对话,自然是以“我经常听路德/路易/路德维希提起你/你们”开始的。相互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他们的对话内容就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路德维希——

       “话说路易他真是个不错的朋友。那天我瘫在工作室里,大晚上叫他,他马上就帮我送吃的。”

       “原来那天是你啊。你们学艺术的也真是辛苦。”

       “确实,路德维希平时跟我在寝室也相处得很愉快。他的生活习惯和我非常合拍。”

       “嘿路德,脸红了哟。你总是这样,一紧张就什么都写到脸上,真可爱。”

       ……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完全在路德维希的控制范围之外。他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让他们几个见面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尽管路德维希经历了一些公开处刑式的尴尬,另外三个人倒是非常开心。路德维希之前还担心过,作风严谨正派的亚瑟和极端随性的弗朗西斯会不会处不到一起;费里他倒不用操什么心,因为费里总的来说个性还是柔顺一些,不太会招人讨厌。也许见面之前他们会有“古板的英国人”、“浪荡的法国人”这样的刻板印象,但他们都分别是路德维希的朋友,这就能刷不少好感度。

       他们晚饭之后才各自分开。亚瑟和路德维希一道去了图书馆,路上接起之前的话题:“你身边的朋友倒都是挺有趣的人。真没想到,你能跟那么多类型的人都成为朋友。”

       “谢谢。我也不知道怎的,只要相处起来觉得开心就算朋友了吧。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我感觉都想象不出来你和谁关系搞得很僵,即便是……呃,不那么常规的人。”

       路德维希提了提领子,目光游移在眼前的一片灯火之中。“真希望我确实拥有这种神力。”

       随后他们就进了图书馆。所有的思绪,在馆内的寂静中都自然而然地下沉、降温。路德维希和亚瑟找到几本算法书做起了代码练习,他们一直待到图书馆闭馆。

       路德维希的生活依旧没什么大波动,还是该上课上课、该写作业写作业,除却一个小变化——伊万有时会离开他从前一直坐的靠墙的座位,坐到路德维希旁边。第一次这样的时候,路德维希还有些惊讶,问:“伊万?你以前好像一直坐在墙边的那个位子啊,今天怎么到这里了?”

       “我来晚了,那个地方被人占了——你看,那里。”伊万还特意比划了个手势。

       路德维希看过去,更加不解了:“那个被占的,不是你原来座位后面的那个吗?”

       “啊……看错了。算了,既然都到这儿了,就待这里好了。”

后来是这样:

       “又见到你了?最近真是经常能挨到你呢。”

       “我觉得这位子不错,挺喜欢的。”

       路德维希突然觉得,如果他坐到原来那个靠墙的位子附近,伊万保准会回去,而且给出的理由大概率会是“怀旧”。

       又有一次,路德维希已经习惯了,所以打了招呼便没再多问。反倒是伊万坐下后先开口了:“在你的视角里,我最近似乎总是坐到你旁边。讨厌吗?”

       “不,不。”路德维希连忙否认,“……怎么会呢。我又不讨厌你。而且和认识的人待在一起总归还是舒服一些的吧。”另外伊万人又不错,课学得也好,比起讨厌不更应该是喜欢吗?路德维希当时并没有搞清楚伊万问那个问题的逻辑。

       另一方面,路德维希周四下午的安排,也慢慢从一个人锻炼变成了被伊万邀请干各种各样的事:跑步、泡图书馆、打球、参观校内的艺术博物馆……有这么一次,伊万没有明说要和他一起,只说自己想去琴房一趟。路德维希便鬼使神差地提出,如果他不介意的话,自己也会去。伊万自然是欣然同意。

       路德维希会一些钢琴,而且尤其喜欢弹巴赫平均律。他平时看书学习也爱听这样的音乐来平静心情。所以尽管他是陪同来的,万一对方想让自己弹两下,也不会太尴尬。当时一听到琴房,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伊万要弹钢琴。但当他走到琴房门口时,听到的却不是清脆的钢琴声——那个声音悠扬厚重,不可能是钢琴,不是弦乐,也不像他印象中任何一种管乐。啊,这是……手风琴!路德维希轻轻推开门,贴着门边蹭进去。伊万没有看见他,只是半眯着眼睛独自陶醉地拉着琴,身体随着节奏小幅度摆动着,搭在肩上的围巾也随之晃动。

       一曲终,伊万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到了一直贴着门口站在那里的路德维希。他刚转过去的时候,路德维希还有点愣神,双眼没有焦点似的望向前方——伊万的方向。见伊万看过来,路德维希马上整理好精神状态。两人打了招呼。伊万先开口道:“刚刚真不好意思,太投入了没看到你。”说着,他露出了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不过你也别就戳在门口啊,好歹进来找个位子坐坐。”

       “我怕影响到你。”路德维希又接着说,“而且……也许是听得太专注了,都忘了自己还一直站在门口。”

       他们相视一笑,某种默契渐渐萌生。

       弹了会儿琴,他们借着休息的时候聊了聊音乐。之前几首曲子下来,路德维希发现伊万拉起东欧小调得心应手。最后拉的那首《孤独的手风琴》,他忘了从前在什么地方听过那个旋律,只知道是一首苏联老歌。路德维希不知道这首歌的歌词,但忧郁的小调钻进耳朵,依旧能感受到孤独、空旷和疏离。在正式认识伊万之前,他常常看到伊万一个人时,就有着与之相似的气质。现在路德维希尽可以说,对方的银发缀满了阳光的碎片,淡紫的眼瞳仿佛充满魔力的晶莹宝石。但在别人眼中,那头银发也许就是冷冽的雪,紫色也成了忧郁的、捉摸不透的代名词。

       忽然,窗户那边传来了一阵骇人的风声。他们走过去向外看,路上狂风大作,行道树被吹歪了头,干枯的叶子也被呼呼地卷上了天。天空是压抑的深灰蓝色,地面反被衬得异常的亮。这是坏天气的预兆。

       “看来我们暂时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话说得虽无奈,但伊万是笑着的。

       于是外面的世界狂风暴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路德维希奏出的清亮平稳的琴声。

 

06

       平时白天路德维希都会被各种事务填满时间,但到了人们相继入眠的深夜,他的思绪就开始从理性的控制中逃走。他以前什么都不想,放空心思,入睡都很快。但现在他躺在床上有了一个小时,可是一点没有犯困的迹象,反倒越躺越清醒。开学也快两个月了——也就是说,这个学期快要到一半了。他学了很多新知识,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但后者显然比前者消耗了他更多的脑细胞。和书本打交道,某种程度上只是和自己较劲,学得会学不会也都是自己的事;而和人打交道就不同了:你不知道自己对对方的认识是否准确,也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判断如何,最关键的是,你无法确定你们是否心意相通。当然,不是和什么人相处都要想这么多。路德维希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费里和弗朗从来都让他感觉轻松自在,而且和自己相反的个性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不少新意;亚瑟则是和他相像的人,就像他平时常喝的红茶一样,没有激烈的言语或者出格的行为,是不错的学习、生活的同伴。和他们相处的时候,路德维希从来没有多想过,就是自然而然就愉快相处了。

       问题是伊万。他们本来只是在某节课上认识的——而且这个认识的过程还充满了刻意,路德维希无法忘记自己曾经对他的特别关注,尽管动机上更多也属于偶然和好奇。另外,伊万自从认识他之后,他们之间就有过好多人为制造的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管是谁邀请谁。而路德维希也没见伊万和其他人在一起过,更没听他说过自己有什么朋友。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不太常见的。虽然和伊万一周也就见两三次,但他却总是觉得,那些见面的片段比和亚瑟彻夜学习讨论还要漫长、清晰。与伊万的相处中,他经历过不少突然的凝视和短暂的沉默,但这些比弗朗浮夸的大笑、费里直击他弱点的俏皮话,都要醒目得多。还有一点,路德维希的朋友们,还都不知道伊万。路德维希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说明,于是干脆不提了。

       这一天,路德维希和伊万走在路上,路德维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伊万,那个……我有些奇怪,咱们认识那么久了,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呃……你的朋友。”

       “哦,这样啊……”伊万望了望天,说,“你才认识我没多久,可能不太清楚——我这样的人,是很难交到朋友的。所以我也没什么朋友。是的,没有。”

       路德维希有点懵,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停顿了几秒钟,他才开口:“……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你能这样看我,我很高兴。”伊万顿了顿,突然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说,“有人说过你很可爱吗?”

       “好像有一位朋友这么说过。不过啊,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路德维希又有点脸红了,稍稍低下了头。

       “我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呢……哎呀,还是有点失落。”伊万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过这样我倒也不是很奇怪。”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走到一个路口,他们该分别了。路德维希有些紧张地说:“对不起——是不是我今天问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没有。你呀,真是太容易自责了。”伊万好像要再说些什么,但只是叹了口气,“下次见吧。”

       “好,下次见。”路德维希说完,两个人就互相致意,分别往路口的两边去了。

 

07

       路德维希思前想后,还是给费里西安诺发了条消息:“费里,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想问一下:”

       “我真的很容易自责吗?”

       放下手机,路德维希翻开书看,但平日里理性机械的代码这时竟成了迷眼的乱码,他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他想了想,决定收拾一下房间。结果他擦桌子的时候,差点打翻了水瓶。没有办法,路德维希只能仰坐在沙发上,直到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太在意是不是自己的举动让别人不开心了。你说的‘自责’,是这个吧?”

       “但这也是你招人喜欢的地方。所以你看,既然你身边的人都觉得你不错,也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想太多对自己可不好哦。”

       “另外,路德,我感觉你还有事没说。方便现在聊聊吗?”

       路德维希本想回“没事,谢谢你”的,但犹豫了一会儿,敲下了另一段消息:

       “还是瞒不过你啊,你太了解我了。”

       “我前段时间在课上认识了一个人,没和你们说过。最近突然就经常在一起——明明也不是一个专业的,除了那节课之外也没有什么接触机会,我都不敢说了解他。”

       “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舒服还是不自在,但是我好像总是做出一些自己都感觉奇怪的行为。刚刚说的自责,也是一部分吧。这也是他上次说我容易自责,我总是很在意。”

       他总感觉还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但是打了好多字又删掉,只好等待对方的回复。又过了五分钟,费里发来了消息:

       “看样子你真的很在意他。多跟我讲讲他吧,我帮你想想。”

       于是路德维希讲起了他的故事。他详细描述了伊万这个人,也再现了他们相处的时光。只是一些过于隐秘的心思,他无法说出口。

       “我之前没接触过他这样的‘怪人’,但总觉得他有些喜欢你。”

       “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就破天荒找上你了。而且他的行为也不像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

       “也许只在你面前,他才是个好相处的人。你说他学习很厉害,业余爱好也不少,以前还是那种样子……他应该只是不想和自己看不上的人交往吧。”

       那他为什么就看得上我了呢?我有什么很引人注目的地方吗——除了发型,我有那么显眼吗?路德维希还没有找出答案,费里又发来了消息:

       “我没法揣测他的想法,不过这样想想:你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所有认识你的人,有哪个说不喜欢你的?”

       “你觉得他的这些‘进攻’让你无所适从吗?”

       路德维希盯着最后的这句话,陷入了沉思。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回复道:

       “不……相反,我无法拒绝他。”

       “那么,我可以说你喜欢他吗?”

       这要他如何回复呢?“……我不知道。谢谢你陪我聊了这么多。”这是路德维希最后的答案。

       他心神不宁地翻着书本,满脑子都是费里的话。突然,一阵钥匙声惊动了他一下。亚瑟回来了,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和路德维希打了声招呼,后者也应了。亚瑟放下了包,坐到路德维希旁边,说:“你最近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路德维希微微低下了头,答道:“嗯,是啊。心里有些事总是挥之不去——算了,不说这个啦,还是聊一些开心的事好。我不想让我的情绪影响你。”

       亚瑟拍了拍他的肩。

       “也别太累着自己。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睡一觉说不定能好点。”

       “好,谢谢你。晚安。”

       “晚安。”两人各自回了房。

       路德维希还是没有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陷入了入眠前无意识的混沌状态。

 

08

       十一月多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课呢,只会越学越难,作业也是只多不少。路德维希没课的时间,大多都用来复习,所以他这些天也不常和伊万见面了。某种程度上,路德维希把充满了他业余时间的复习当作平心静气的手段。只要伊万不在他眼前,他就慢慢地没有那么纠结了。只是每到周四的数学课,他一见到对方,心中汹涌的波涛还是难以平复。

       十一月多了,再过一个多月,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他也即将离开这所学校了。尽管手机和社交软件不至于让他在这里的新朋友完全失联,但更进一步的事情……或者说,伊万那边,即便真的继续下去,甚至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擦出了什么火花,还都有意义吗?

       “反正都快要走了,就这样慢慢淡下去吧。”路德维希对自己说道。他手头还有不少作业要写,所以也不再想更多了。

       伊万基本不用社交软件,所以他们不见面的时候交流很少。有事一般是发个短信打个电话就能搞定——主要是约什么时候见面。而且,路德维希想,即便伊万用社交软件,他也不知道平时该和他说些什么,因为他自己就不是爱线上闲聊的人。他觉得伊万也一样。

       十一月底有一次期中考试,路德维希因为一直踏踏实实复习,各科成绩都不错。尽管还有期末考试这座大山,但人刚考完一场就自然会从心态上放松一些。所以伊万又回到了路德维希的思绪中。路德维希不明白,为什么最近见面少,不仅没让他不去想伊万,反倒让他按捺不住想见对方的想法。他想来想去,还是给伊万发了一条信息:“最近忙吗?我考完试了,咱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出门了。这周末可以见个面吗?”

       按下了“发送”键,过了几分钟,他就开始后悔了。之前那些天他没有主动联系过伊万,伊万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害怕成为那个打破沉默的人。伊万会如何作答?他会过多长时间才回复?路德维希越想越忐忑。而且他对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也十分担忧——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过啥毛病,现在竟然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多情少女一样等着伊万的消息。

       他敲着代码,却时不时就往手机的方向瞟一眼,明知道有消息就会振动,但还是无法控制这样的行为。终于,手机“嗡”了一声,他的心也仿佛“咯噔”了一下。他划开屏幕的时候,心跳都要加快了——

       “我也刚考完,没什么事。正好这周末附近美术馆有个展,想去吗?”

       路德维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约了周六上午九点在校南门口见面。这一天气温很低,不过好在没什么风。路德维希兜起外套上的帽子,理了理围脖,快步赶到了南门。几乎和他同时,伊万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打招呼时哈出了几团白气。

       他们走在校外的街道上,脚边时不时有干枯的树叶被带起来。冰冷的空气钻入鼻腔,让人不得不清醒。两个人简单聊了会儿天,又停顿了一段时间,路德维希突然说:“我一月份就要走了。考完试之后,在这里也待不了几天了。”

       “你以后还有机会来吗?”

       “我不知道。但本科阶段大概不会了吧。现在还没确定研究生要往哪里考,但是就算那时候再来也——”不一定能见到你了吧。

       伊万没有问他没说完的半句话,反而突兀地来了一句:“本来以为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现在看来,时间也过得很快啊。”他低头看到了路德维希冻得发红的手——路德维希没有戴手套的习惯,也不是时时插着兜。于是伊万摘下了自己的一只皮手套,递给路德维希,说:“很冷吧?这只给你,我那只手插兜就行了。”

       如果是从前,路德维希大概会回答“没关系,谢谢你的好意”来婉拒,但这次他道谢之后接过了手套,动作轻柔地戴到了自己的手上。伊万给他的手套是左手的,他也走在伊万的左侧。他把右手插进兜里,却发现衣兜也并不暖和。伊万把左手放进衣兜里是似乎也有一样的感觉。又走出了一段路,伊万问道:“你的手还冷吗?”

       “谢谢你的手套,暖和多了。但你插着兜的那只手冷吗?要不我把手套还给你吧。”

       “没事,不用,你戴着吧。”伊万转过头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如果还是冷的话,我还有个办法。来,右手拿出来。”说着,伊万将左手从兜中撤了出来。路德维希听了他的话,也拿出了右手。

       然后伊万就紧紧握住了路德维希的手。路德维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上涌,但他没有动——连条件反射般地缩回手都没有。他任凭伊万牵着他的手,直到他们走到美术馆。在这之间,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关于这一天的记忆,路德维希对他们进美术馆看了什么画,后来慢慢就记不太清了。可是在路上牵手的那个片段却总是历历在目。他有一天回想着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左手搭到了右手上,再紧紧地握住。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伊万温暖的笑容。

 

09

       十二月基本就在复习和考试中度过,每个人都十分紧张忙碌。那次牵手过后,路德维希有时得空会继续思考他和伊万的事。曾经他觉得,明知道自己会离开,就不要再让这段关系深入下去。但现在他无法说服自己。都到了这个份上,如果他走之前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不会甘心的。

       二十三号,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当晚,路德维希跟亚瑟、弗朗西斯和费里西安诺一起聚了个餐以表庆祝。他们玩到了半夜才各自回寝。之后的几天,交换生们成群结队地在这座城市里游玩,路德维希也去了。

       亚瑟说他要早点回家,和家人一起过新年。而路德维希的机票是一月三号。所以二十九号那天,亚瑟先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在寝室里和路德维希告别:

       “路德维希,我要走了。这学期很高兴能认识你。以后常联系啊。”

       “我也是,亚瑟。和你成为室友真好。”路德维希走上前,和亚瑟握了下手,“再见。”

       “再见。”亚瑟拉起行李,转身便走了,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道的尽头。

       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寝室,路德维希心里感觉有些空落落的。他掏出手机,正巧收到了伊万的消息:“你新年夜有安排吗?”

       路德维希迅速回复了。“没有。”

       “我也是。看天气预报说那晚有雪,我想去中心那栋教学楼的露台赏雪,你去吗?”

       “好。到时候拿上几瓶酒吧,天冷。”

       三十一号晚上到了。路德维希带了几瓶啤酒,也戴好了毛线帽、围脖和手套,准时赶到了约定的地点。伊万已经在那里了——在一张小圆桌旁坐着,桌上摆了两瓶不知是什么的酒。另一个座位是给路德维希留的。整个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零零星星有几盏灯亮着。路德维希坐了下来。

       雪下得很大。在昏暗的灯光下,路德维希看到细碎的雪粒粘到了伊万的头发上、围巾上、睫毛上。伊万的着装以浅色调为主,发色、肤色也淡,只有紫水晶一样的眼珠最显眼。他被落在身上的雪衬得不再像普通的人类,倒像雪中的精灵了。此刻路德维希凝视着伊万,似乎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伊万也在看着他。

       露台的视野非常好,从这里望下去能看到全校最繁华的步行街,远眺又能一览大湖和钟楼。所见之处平坦开阔,是赏雪的好去处。伊万邀功似的问道:“怎么样,我这个地方选得不错吧?”

       “当然。这里太棒了。”路德维希抿了一口酒,“今晚的雪也很美。”

       “我这里有首应景的歌,来一起听听吧。”说着,伊万掏出了耳机,分了一边给路德维希,然后一手拿着手机给路德维希看歌词。

       一首歌完了,路德维希摘下了耳机,由衷地感叹道:“真好听,也确实是一首应景的歌。”说这话的时候,他向远处眺望着,不知在看向何处。

       “还有两分钟就到新年了。”伊万的话让他回过了神。

       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就要到了,路德维希想。在回家之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他之前已经在心中很久了,这次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

       “伊万,我……”

       到嘴边的话还是说到一半就噎住了。路德维希没有看清伊万的表情——他也不敢直视伊万的眼睛。他稍微转了下身,让自己不要正对着伊万,又深呼吸了几次,再次开口却只是一声长叹。伊万没有说话,路德维希此时心中已经不知道是胆怯,还是紧张,或者说别的什么情绪了。他紧紧攥起了拳头,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用尽全力把话挤出来:

       “我——”

       他的话被伊万打断了。伊万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迅速地吻了上去,把路德维希的话堵了回去。路德维希的脑中仿佛“轰”地一声,他再也无法思考了。他被吻得昏了头,只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伊万牵起,两人十指交握。

       新年的钟声响起,一朵朵烟花照亮了天幕。

       路德维希终于被伊万放开,他们马上又紧紧拥抱在一起。“新年快乐。”伊万在他耳边低语。

       “你也是,新年快乐。”路德维希的声音有些颤抖。

 

10

       一月三号,路德维希准备出发回家了。伊万没有为他送行,只是在路德维希临走时发给他了一首歌。路德维希插上耳机,播放了这首那天他们一起听过的歌:

        ……

        Долго ли сердце твоё сберегу? —,

        你的心意  是否能恒久,

        Ветерпоёт на пути.

        我的路途上  早已寒风刺骨,

        Черезтуманы, мороз и пургу,

        即使穿越风雪雨雾,

        Мнедо тебя не дойти.

        你对我而言  也是可望不可触,

        Вспомниже, если взгрустнётся,

        如果你感到悲伤,

        Нашихстоянок огни.

        就想一想  我们营地的篝火,

        Вплавьи пешком — как придётся, — Песня к тебе доберётся,

        我那长途跋涉的歌谣  终能到你身旁,

        Дажев нелётные дни.

        纵使天公不作美  尽让大雪封山,

        Снег,снег, снег, снег,

        雪啊  雪啊  雪啊  雪,

        Снегнад тайгою кружится.

        那雪花儿在原始森林上空飘荡,

        Вьюгазаносит следы наших саней.

        暴风雪掩埋了  我们雪橇的痕迹,

        Снег,снег, снег, снег...

        雪啊  雪啊  雪啊  雪,

        Пустьтебе нынче приснится,

        现在  就让你进入梦乡吧,

        Залитыйсолнцем вокзальный перрон завтрашних дней.

        梦见未来的日子里  那洒满阳光的月台。

       路德维希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冬天,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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